《深海》导演说：“对不起”

like1972

延迟满足可以提高幸福感吗？在延迟的日子里，我频频思索，没个答案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这几年，延迟满足已经作为一种美德被重新宣扬。似乎在延迟的时候，心里先冒出“好饭不怕晚”的人，大概率会变得更幸福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但在这条越延迟越幸福的曲线上，我有点等不及了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如果你和我一样关注中国电影，你大概会听说一些有关《深海》的传说。这原本是一部更早时就该和大家见面的电影，但几度被调档延期，终于定档在这个春节（心里冒出“好饭不怕晚”了吗）。终于满足了的我带着问题与情绪，闯入了田晓鹏导演的办公室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7年前《大圣归来》上映，给了中国动画电影一种新的可能性；7年后《深海》上映，其实是给我们每个观众一个可能性——原来我们真的还能看到这样的电影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在我们延迟满足的7年里，田晓鹏导演坦言《深海》一直处在“流产”的危机里，这些年他也经常把“对不起”和“都是我的错”挂在嘴边。被质疑，被误解，片头就烧掉大半预算......他是怎么熬下来的，又为何执意要拍一部如此“特殊”的电影？
            Part 01
            “我的梦总是黑白的，
            但我想造一个极尽灿烂的梦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呦！《深海》终于上映了，好奇今年你突然接到定档消息的那一刻，当时什么心情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其实，也没有那么突然。大概知道就是这个档期了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但好像听说你定档之后就忙得没怎么睡觉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是他们（指工作人员），不是我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所以你在偷偷睡觉是吧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焦虑到尽头的时候，睡眠会更好。而且最大的难关......都过去了，相比之下其他的问题都不是事。起码是可以掌握的命运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其实，我有时候不太愿意回答问题，所以我特别想问你们问题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概念图：海底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啊？也行，这样我压力小点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老实说我有点社恐，对自己的片子也没那么自信，是挺需要鼓励和支持的。当然我也想面对一些问题，所以特别想问一下你对片子真实的评价是什么？哪怕它有很多不足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一上来就要那么尖锐呀？我一开始以为是悬疑片，但我得惭愧地表示有很多地方其实没太看懂。但我们照顾一下怕剧透的读者，细节咱们等下聊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好的。其实电影搞悬疑，难免会削弱情感。所以做《深海》时，我极力避免这点。但以我的能力可能没法平衡好它们，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：轻悬疑，而重情感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做《大圣归来》时我只想讲一个工整，甚至套路的故事。但后来我在反思我究竟爱看什么电影。第一次看《降临》时，我加班到特别晚，当时就半梦半醒，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故事，可体验很好。包括《2001 太空漫游》我看一次就睡一次，但每次看这种电影时，我还是觉得那是一种美好的体验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所以我自己也有一个心理目标，当然我知道很不商业。但是我希望我的电影呈现出来流淌、感性与诗意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概念图：梦魇之眼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  我试着理解一下，大概就像做梦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等等，我想问问你的梦是有颜色的吗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  大部分是黑白的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我也从来没有做过彩色的梦。但我问过很多周围的人，他们都可以看到很绚丽的颜色，我就很奇怪。我的梦总是现实，可能因为现实的焦虑，会梦到公司搬家，或者是《深海》出来口碑很不好，我们整个垮掉了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大家在讲梦怎么五彩斑斓，怎么奇幻，怎么像大片科幻故事，我是感受不到的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所以我不是要找一个符合东方美学的颜色搭配，我只是想把它做成极致的灿烂。只要是符合极致的灿烂，都是可以的。可以是颜色，是光影，甚至可以是水的倒影，光的折射或是灰尘在空中翻滚的时候那种亮晶晶的闪烁。我认为它们都是我要塑造的梦当中最美好的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概念图：海沟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这个故事从雏形到完成，你花了多少时间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其实16年雏形就有了，这些年就不断添砖加瓦。这个故事你每看一遍可能都会觉得有一些新的想法，甚至会有一些想推翻的东西。但一早我就告诫自己这个东西要适可而止，不然永远完不成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比如“参宿进入一个奇幻世界，她想沉溺在里面”。这个东西文字是成立的，但如果画面做不出来，观众是无法理解这件事情的。所以我们后面除了修修补补以外，其实花了大量的时间做所谓“沉浸”这件事情，就是让观众来相信我们塑造的这个世界，它的一草一木或者海水浪花都是触手可及的。我希望随着故事的成型，让这个细腻的小女孩活起来，让这个海洋世界有沉浸感。让你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  可我听说你原来是想做一个“海底2万里”的故事，是什么动机让它变成了现在的《深海》？我相信看过这个电影的观众也会和我一样好奇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电影要讲的东西肯定不是一个奇观，或者一个感受，还是要有一个主题。所以其实我们从一开始的开发，就从我刚才说的“喜好”，变成了要找到一个有力量的东西来承载深海世界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概念图：夕阳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你指的深海世界是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每个人心里可能都有一块“深海”，它存着你很压抑的或者很纠结的那些困惑或心结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  再聊就要剧透情节了，我先提醒一下读者们。
            Part 02
            “做导演要慈不掌兵，
            但我却把对不起挂在嘴边”
            （读者朋友们我们准备开始剧透了，你们谨慎阅读）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既然聊到这，有些问题我也不吐不快。希望导演正面回答一下我的困惑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比如......具体指的是.......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先是“海精灵”，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它最直接的映照关系就是妈妈在小时候抛弃参宿时，回眸的头发。回眸当中，头发的缝隙中有妈妈那种伤心、绝望的眼神，那一刻其实对参宿的心理造成了非常大的一个心结。无数次的心结就幻化成一种很纠结的东西，他们拧在了一起。我觉得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有噩梦。就像刚才我说公司倒闭了。这就是梦魇，也是这个形象原本的名字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那“深海之眼”，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解开心结的地方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我刚才说了，其实我们不想要悬疑，但是必须要想通它的底层逻辑。所以我们在分析参宿的病灶，她是必须要亲自面对的。“深海之眼”是你平常逃避时，不愿意面对的“梦魇之眼”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南河是参宿心理的自救意识，应该能看得出来吧？所以南河带着参宿去探查深海的秘密，其实是参宿自己去揭开、去直面那个梦魇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概念图：破浪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所以看下来，电影里其实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派。所以您的价值观也是这个样子吗？你怎么面对生活中刁难你的人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我觉得非常对！我这次就想做一个没有反派的电影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当年做《大圣归来》时，我为了找反派，找了很久。我不喜欢那种世界，因为反派的存在，才造成你的困扰和问题，我觉得根本是因为你心里的心结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我们在做剧本的时候，给自己画了一条线：坚决不做反派。如果有反派，那可能是参宿的红卫衣幻化成的“红鬼”，也就是片子的“丧气鬼”。其实它也不能叫反派，包裹你的东西，能让你窒息；带给你危险的东西，同时也给了你安全感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  我注意到“都是我的错”是参宿的口头禅。这是不是你觉得“世上没有反派”的一体两面？而且你是不是.....?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对。我是这样的人，不用回避我。我就会把“对不起”挂在嘴边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你听过一个词叫“慈不掌兵”吗？你要做一个导演，就要强势。甚至要用很激烈的情绪去告诉别人，如果你只是很温柔地说，大家其实是更痛苦的。可这不是我的性格，我这样会非常自责。晚上回到家里，我就在想我今天说了什么，我是不是很不好。我觉得我就是参宿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......（编辑陷入了沉默）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概念图：北冰洋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也许你有注意到，红鬼（丧气鬼）从来没有伤害过参宿，它只是像红卫衣一样，把参宿保护起来。参宿最后冲出去说“我不怕你们”，这其实是在对自己的内心的那些束缚说，所以她是撕扯，是突破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我觉得我每天都要面对和逃避搏斗。我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，灯光很昏暗，它是我的安全区。但走出这扇门其实就是要面对现实。我觉得现实世界中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撕扯，我们回到家以后可以深吸一口气，但明天还要再去上班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那《小白船》在暗示什么？我此时已经确凿地相信它一定有所寓意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我们选它的时候当时还没《隐秘的角落》，只是因为它是一首儿歌，可以慰藉心灵。但确实在暗示死亡。包括参宿初到深海大饭店的牌楼，那个就是黑白无常头上的字，其实那一刻进入的等于是一个死亡世界。本来想做的暗示性再强一点，后来就拿掉了。
            Part 03
            “我愿意用所有的关注与好感，
            换一个让大家看电影的机会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听你说了那么多，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决定要把这次《深海》的结尾落在一种关怀上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我想让大家对此有所关注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其实你看参宿的爸爸，其实是个巨婴父亲，他在跟自己的女儿说只要多笑笑，自然就会好起来。这些东西安慰不到真正有抑郁情绪的人，反而是一种伤害。所以你看他跟南河的微妙区别是什么？就是南河告诉她：你不想笑，可以不笑；但是如果你要笑，希望你是真心的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概念图：夕阳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  你怎么会有这些灵感的，都取材于你的个人境遇吗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其实我们非常关注这个话题，因为我觉得这个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。而且我们每个人也都有这样的问题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最开始其实设计了参宿的伤害，但后来我们果断拿掉。因为那是在讨好观众，真正的伤害不是抛弃，而是冷漠。抑郁的根源，看似是妈妈造成，实际是爸爸使用错误的治疗手段。那天我跟同事说，我们都是跟参宿的结合体，我们一方面对外展现的是乐观、积极的，另一方面其实我们内心都有一个参宿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这种细致的体察有点让我震惊。我记得你还想在《深海》里面颠覆一些传统的男子气概，我觉得我也确实感受到了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也并不是完全颠覆，只是我想讲“英雄”这件事情，他可以没有任何的超级能力，他就是一个普通人，平凡的人，在某一刻的闪光，那就是他的英雄之举。就说南河，他每天都做着用笑脸去取悦别人的工作，但我觉得他内心深处是一个很强大的人。也许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小丑，但他是参宿的英雄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概念图：海底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我觉得很多人看完《深海》后会把你当作英雄的。先别急着否认，至少你做到了关注，做到了“看见”。我好奇这7 年里有没有觉得这电影要做不了了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就太多了，都不叫瞬间。是长时间地觉得要流产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怎么活过来的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没有什么好办法，自己提口气还得做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概念图：翻云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  你那么社恐，怎么面对大家的关注呀？
            我自己心里是最希望大家还是认可我的片子，最好远离我这个人。被过分关注，我会想找个地儿躲起来。
             GQLab 你好像很歉疚？
             田晓鹏 对。他们关注的其实是表面的田晓鹏，我无法承受。希望大家不要关注我个人，还是看电影本身。我真的愿意用所有的关注、所有大家对我的好感，换得一个机会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其实聊天中我总觉得田晓鹏还在试图改变一下世界，但他却回应我说“越没能力的人才越想改变世界”。最后我问他如果可以拥有一种超能力，会是什么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他沉默良久，从嘴角挤出了两个字：自信。
            《深海》的故事其实就是田晓鹏的故事。2015年后，因为一些原因，他陷入漫长的自我否定，也纠缠进了自己的心结。他愿意袒露自己的缺憾，也不吝表达对我们内心世界的关照。他用7年来完成一个关于心结的故事，让《深海》中的小女孩参宿从中解放；但在电影之外，现实之中，田晓鹏与我们都还在努力解决着自己的心结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这个7年我们等到了一个创作者的蜕变，也等到了又一部杰作的诞生。于是我开始好奇下一个七年，田晓鹏会给我们怎样的惊喜呢？
            毕竟好饭不怕晚，对吧？
            策划：GQ实验室
            编辑、撰文：Arry
            采访：楚楚、Arry
            供图：《深海》片方
            视觉：aub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