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坂本龙一的去世能够引起如此广泛的哀悼。
单看他的人生轨迹似乎更多地只是一个功成名就的艺人。
玩过乐队,第二首专辑便一夜成名,主演电影《战场上的快乐圣诞》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,还因为《末代皇帝》的配乐捧回过奥斯卡小金人。
可他却被称为“世界的坂本龙一”。
这种世界级别的影响力更多的是来源于他的人生哲学与迷人的个性,正如他喜欢的夏目漱石:复杂、敏感、身处于东西方之间的夹层。
2019年的春天,许知远的《十三邀》节目在纽约采访了坂本龙一。
(来自《十三邀》)
仿佛是命运般的世事无常与巧合,四年后,同样是春天,就在他再次前往纽约的路途中,听闻了坂本龙一去世的消息。
许知远在朋友圈里将坂本龙一的去世形容为“像是心里一个角落的突然抽搐。”私以为许知远是一个略微挑剔龟毛的人,身上充斥着以文化人自居的倨傲,但即使这样一个人在面对坂本龙一时,也鲜少流露出他那招牌式的惯有的质疑与不屑。
(来自《十三邀》)
那句被很多人引用过的似乎有些“夸张”的评价在许知远身上反而得到了印证:
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,不认识坂本龙一的人,以及热烈喜爱他的人。有趣的是,坂本龙一那另无数人“热烈喜爱”的性格却并非社会主流意义上推崇的阳光开朗,他的性格关键词是有些游离于主流之外的,甚至在某些情况下略有负面:孤独,异域,自由,疏离。
作为一个勤奋多产的摩羯座,他曾经在采访中说自己“喜欢那种在大城市里离群索居的感觉”,这种孤独给了他“自由的感觉”。
而坂本龙一的抗癌经历,便是生而为人必须直面“生活惊骇之处”最令人动容的写照,即便也会消沉,但他“还是会忍不住挑战”。
《末代皇帝》,仓促登台
关于坂本龙一,有一个著名的一个故事发生在他为电影《末代皇帝》创作配的时候,而这个关于登台的故事也戏剧性地成为了一条贯穿他一生的暗线。
1986年,坂本龙一参演《末代皇帝》,在其中饰演伪满洲国要员甘粕正彦。他很好地诠释了这个人物,外表风度翩翩,内心沉默阴鸷,将身世浮沉的溥仪的命运玩弄于鼓掌,最后机关算尽却也一道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。(电影《末代皇帝》)
在拍摄结束之后,他突然被导演叫到一旁,问他能否为电影创作所有的配乐。
也许是出于对自身才华的信心,也许是不愿拒绝,从未创作过中国风格配乐的他答应了下来,那时他没有想到这意味着怎样的仓促。整整一个星期,他不眠不休,买来二十多张中国音乐唱片,编曲录音同步进行。
但就在他志得意满地把曲子带到伦敦的时候,他发现贝托鲁奇已经将影片进行了大改,这意味着刚刚创作好的音乐也无法使用。
于是,他只能把自己关在酒店里重新编写音乐,配合剪辑调整节拍,在西洋管弦乐中加入中国风的演奏元素。
一个星期后,他完成了这个在整个奥斯卡奖历史中也堪称传奇的小小奇迹,并最终斩获了最佳原创配乐奖,让人不得不感慨甚至妒忌这天降的才华。
只是,那个时候的他不会想到,这并不是他最后一次被迫登台。《战场上的快乐圣诞》,消耗与和解成名给坂本龙一带来了新的苦恼,那就是一直不停地重复演奏著名曲目。
在这无数次地“上场”中,他尤其讨厌演奏那首著名的《战场上的快乐圣诞》中的经典曲目《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》。
(电影《战场上的快乐圣诞》)
我能够想象这种已然有些“机械”的重复对于一个一直在创作的人而言的“消耗”。
但当这种抗拒成为了一种新的刻板,当这首音乐在传播中脱离了原本创作的语境,脱离了作者先前的意图,脱离了文化差异的藩篱时,坂本龙一终于与这种“内耗”和解,因为此时这首曲子早已不再只属于他。
他不再有意避免演奏这首曲子,而这其中有两次演奏最为著名。2018年12月,坂本龙一在北京的一间酒吧观看了一场演出,在演出结束之后,被人“强行”拉上舞台的他说:“如果不弹点什么作为回报,我会很内疚。”
(来自《十三邀》)
于是,他便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弹奏了一首曲子。
不出意外的是,意外发生了,那部钢琴“音不准”。艺术常常是苛刻的,是有其严格规范的,尤其对于“大师”而言。
调节乐器要精确如钟表,收藏名画要考虑到湿度、温度、甚至光照,音乐家在不确定乐器是否完美的场合下演奏,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场对名声的冒险。
这场演出对他而言纯粹为“临危受命”,而且在乐器有问题的情况下他也完全有理由谢绝演出。
但他没有,他就着这台音不准的钢琴弹奏完毕后,主动对着观众说:“我再来一首吧。”
熟悉的旋律响起,正是那首《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》,全场爆发出惊喜的欢呼。
2011年,福岛核电站泄露,无数民众流离失所。
坂本龙一不顾危险,只身前往福岛警戒区,为被困在避难所中的人
们表演。
(
来自2011年坂本龙一福岛表演)
在那个寒夜,在那个避难所,在简陋的灯光中,他破例演奏了《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》。
虽然他在演奏之前曾经对大家说:“如果感觉到寒冷,请随意走动,让自己保持舒服的状态。”但当音乐响起,所有人都静静地坐在那里,眼眸被橙黄的灯光打亮。
在那个时候,
柔软的音乐仿佛为人们注入了最坚硬的力量
。《终曲》未终,斯人已矣
坂本龙一穷极一生都在寻找这种音乐力量的源头。
他找到的答案是来自于自然的某种和谐。
他对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有一个有趣的比喻,他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比作人身体中的癌症,他认为自然的声音应该成为音乐。
因此他走遍了世界各地,寻找他心目中的音乐,他在森林中倾听鸟语,头戴铁桶记录雨声,甚至在冰面下的流水中垂钓声音。
坂本龙一的个人纪录片《终曲》原本的拍摄计划是拍摄一部演奏会电影,但就在拍摄的第二年,他突然被诊断为喉癌癌,于是这部纪录片的主题也随即更换,拍摄也不断延长,最终在跳票长达五年之后,终于完成了这部《终曲》。
那部纪录片的海报上写着“曲未终,人未散。”
即便也会消沉,但他“还是会忍不住挑战”。
这句话在当时可能是对身患喉癌的坂本龙一的某种祝愿,但终究天不遂人愿。
他曾经引述过一段有关于满月的人生感悟:
“一生中你还能遥望多少次满月升起,也许只有二十次,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无尽。”
纪念坂本龙一的文字里被提及最多的一段话是纪录片《坂本龙一:终曲》里的一段独白朗诵,内容来自美国作家保罗鲍尔斯的小说《遮蔽的天空/The Sheltering Sky》所以他即使在古稀之年仍在创作,只为再次遥望他心中的圆月。
2023年4月2日,坂本龙一又一次登上了一座从未有人见过的舞台。
不过这一次,舞台上的聚光灯变成了月光。
斯人已矣,但《终曲》未终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