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，我从影视行业转行做数藏的日子

羊角棉苞

作者｜周宇泽
            “错过了互联网，错过了比特币，数字藏品的机会你可要抓住了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去年12月，前同事在北京朝阳大悦城的星巴克咖啡厅里，对我如是说道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彼时，我正在一家公司做影视策划。公司在税务风波的前几年推出了几部网台联播的剧集，收入尚可。但近两年经营情况愈发艰难，两部已经拍完的戏却被视频平台以降本增效为由卡着不让播，上千万的投资收不回来，下一个能够播出的项目更是遥遥无期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在此之前，我在影视行业做过宣发当过记者，好不容易从产业链下游走到了上游，以为可以通过做作品名利双收，却接连受挫，前途迷茫，转行的想法存在已久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数藏会是我的出路吗？我不置可否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在此之前，我对币圈略有所闻。印象中这是一个暴涨暴跌割普通人韭菜的行业。由于数藏和币圈都有金融化货币的属性，我对这两个圈一直敬而远之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但老板好像并不这么想，2022年年初开工后不久，公司决定砍掉原有的影视剧制作业务线，转做数藏。由此，我也正式开始了在数藏行业起起伏伏的人生历程。一年的时间里，我参与了两家数藏公司从无到有，从辉煌到坍塌的全过程，见证了科技党、老鼠仓、充面子的国企、号称要跳楼的白嫖用户以及差点被人肉的自己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这些数藏行业的两三事，在我彻底离开这个行业后，才敢说出来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怀抱理想入局，数藏的A面故事
            2021年6月，支付宝联合敦煌发布的飞天系列，从9.9被炒到了150万的天价。2022上半年，唯一每天的手续费有2000万，iBox的月交易额以亿为单位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图源支付宝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在看完老板给我发的这些新闻后，我仿佛找到了财富自由的新道路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当时国内的数藏正处于爆发式增长阶段，Wbe3.0、元宇宙的概念给了行业讲故事的空间，资本的热钱闻风而至；限量发售、不可复制的特点让数藏具备了稀缺性，给予了藏品暴涨的可能性；使用区块链技术为艺术品生成相对应的数字凭证，既可以保护版权，还能实现数字化发行、购买、收藏和使用，具有可追溯、难以篡改唯一性等特性，数藏在艺术领域数藏具备广阔的发展空间——这些概念我也是慢慢学会的。
            “万物皆可NFT”，数藏诞生之初，多是IP向藏品，通过二创原有IP发售数藏。因此，很多知名的公共IP成为了数藏方争抢的重点对象，比如博物馆和景区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图源鲸探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能够快速上手数藏行业，还需要感谢我前两年做旅游博主的经历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我大学学的是旅游管理，疫情前曾在很多地方旅游，认识了一些景区负责人。当我联系四川博物馆的一个朋友时，他告诉我当地政府去年便组织了政府人员，前往上海研究数藏模式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图源阿里拍卖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“政府都在做，这事一定是靠谱的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了解数藏的同时，我开始在朋友圈、各个群里发布相关信息，寻求合作的IP方。很多长久不联系的朋友，也因此再次热络起来，大家因为疫情原有的工作多少有受影响，共同寻找合作机会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当时大部分平台的藏品一经发售几乎全部售罄，抛去给版权方的分成和运营成本，几乎一本万利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我搜罗自己的朋友圈，想尽了从事IP行业相关的所有朋友。在泰山旅游时的摊主、多年未联系的学长、前前前公司的同事......
            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，我时常感觉自己在做传销。
            “我这有个特别项目，咱们无风险，无投入，只要找到了合适的IP，就能分到总销售额的40%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“新行业我们才能有机会嘛......”
            “现在数藏特别火，早入局早赚钱......”
            今年三四月份的时候，数藏还是新兴事物，圈内人玩得不亦乐乎，圈外人知道的并不多。我常常以QQ农场、QQ秀做类比向他们讲解数藏的本质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进入影视行业是源于对光影艺术的热爱，做数藏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如此。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，让具备价值的IP再次进入市场，成为元宇宙中的一份子，这份工作很有意义。我对自己说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经过多方努力后，我终于和几个知名IP方谈好了合作。但其中五家IP方都是事业和政府单位，等合同签署完毕时已是五月底，数藏行业迎来了寒冬，我们公司的IP向数藏不再吃香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
            为了能在资本市场上得到认可，公司成立数藏平台时，引入了海南省的国企作为背书。因此，我们公司的数藏首发时吸引了不少关注度。一些版权方也更愿意将IP授权给我们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引入国资的代价是必须正规合法，且满足他们的面子工程要求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为了规避风险，我们的每一款藏品在版权授权流程上都十分苛刻。事实上，很多艺术品原本并无版权的概念，为了给版权确定确权，我甚至承包了帮版权方登记版权的工作，大大拖延了项目进度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制作上，不少数藏平台为了节省成本，都是直接发售2D照片。但我们在国企方的要求下，必须给每一个藏品都进行3D建模和制作，二创精美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数藏一日，市场一年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待我们发售第二批藏品时，市场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：
            越来越多的平台开始涌现，版权签约也进入了白热化的争抢阶段。为了拿下知名版权，我们提高了版权授权费的同时，也不再要求平台和我们签署独家协议。比如甘肃的某世界级IP，便授权了多家平台，这导致了IP的稀缺性下降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此外，国家对于数藏的相关文件迟迟未出，行业发展上除了金融部门监管不让开二级外，无其他任何限制，正规军与草台班子如雨后春笋般涌现。到了7月底市场上已经涌现出了一千多家平台，虚假繁荣带来的泡沫已然显现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数藏行业发展之初人们看中了它身上的赋能，例如版权共有与共享，但在实际的操作中，版权方极少会将商用版权授权给我们，我们也无法卖给消费者，这也导致藏品真正有实用价值的赋能有限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此外，国外数藏能够爆火的原因之一是交易自由，确权永远属于消费者，且可以自由交易。但国内藏品多数用联盟链，未与公链打通，一般都只是链上铸造并不支持链与链之间流转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消费者购买数藏的另一个原因是希望可以倒买倒卖赚取差价，但是金融监管部门明令禁止数藏开二级，因此我们一直未开二级。国企方也一直三令五申不让我们维护在二级市场的价值，怕用户举报我们是官方带头炒作，藏品价格方面我们未进行任何炒作和护盘行为，很多早期入局的藏友接连亏本，新用户不再入局我们平台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平台从六月底售卖状况开始堪忧，七月底藏品发售时扣除运营成本已是亏钱状态。一级失利，没有二级的手续费收入，公司经营情况愈加困难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当时运营的同事担心我知道真实的售卖情况后，不再积极签约IP，并未和我透露真实的售卖情况，这也导致我签约下来的大批IP至今未能发售。国企方却不急不躁，毕竟对他们来说，做得好等于是出头鸟有风险，只需要做了该项业务能够为政绩加分即可。付给版权方的大批保底费用，也可以视为国企们维护关系的礼物，用以改善博物馆等单位的收入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不以ToC为目标，而以政绩为指标，在这样的平台很难能挣到钱。想清楚这点后，我决定转投更市场化的数藏平台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第一次感受科技与狠活
            我进入第二家公司时，公司正在起步阶段。我和同事研究了一周国外知名的数藏模型，准备在国内套用，最终我们选择了STEPN模型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图源STEPN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STEPN本质上是Game-Fi（金融游戏化）。原版STEPN是让用户通过跑步赚钱，我们则是让用户通过持有藏品，玩“鸡生蛋、蛋生鸡”的游戏。我们计划发行中国版的无聊猿，通过运营社群文化打造潮流时尚；我们计划真正实现版权共有的Wbe3.0，将藏品的版权分润卖给用户；我们打算汇集一批志同道合的人，一起畅想关于元宇宙的未来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注册公众号、搭建平台、拉新、上链，成立新平台的过程并不艰难。我们花了5万块钱从另外一家数藏公司买了后台系统后，H5页面很快上线了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为了节省成本，我们选择了AI生成图片藏品，版权登记也顺利完成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由于我们的业务模式新颖，藏品首发数量低，向用户描绘了足够光明的前景，在合成、赋能方面向“十八”、“大蛇”这些具备炒作空间的平台看齐，因此藏品基本都是3秒售罄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藏品发售时我们会自留大约一半的藏品，1000份的藏品只卖500份，用以坐庄，保障二级市场上被抛售的藏品有限。我们也通过不断合成的方式制造通缩，抬高藏品价格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经过了两个月的运营后，我们平台发售的藏品价格基本都实现了10倍以上的增长。用户群里，“起飞”成了高频用词，“又吃了一碗猪脚饭”成为大家最爱的口头禅，大家都希望平台能够再次暴涨，实现财富攀升，藏友们和平台之间其乐融融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我们陆续展开各类拉新活动，给新注册的用户免费赠送藏品的福利。但新进来的用户在二级市场高价购买了藏品入局后，却发现藏品价格几乎稳定不变，抛售的人越来越多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很多用户喊出了“不是割韭菜的平台我不玩”之类的言论，我们也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，现在的数藏炒作才是王道，能带着大家挣钱的平台才是好平台，通过波段挣钱才是平台的发展之道。
            7000块一份的藏品，我们在XM上护盘，砸进去几十万却不见声响。为了能低位接盘，我们只好联合员工田千歌唱了一曲双簧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我们让田千歌假装成平台的受害员工，因为平台拖欠工资而成为了受害者，要爆料公司内幕，拉上玩家们一起维权。爆料时，田千歌以高于实际的价格，向玩家“透露”公司的运营成本，将公司塑造成“傻白甜”式的形象，让玩家以为我们是无能的公司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爆料当天，藏品价格肉眼可见的下跌了20%，我们开始大幅度买入。玩家们发现挂低价有人接盘后，纷纷开始挂出更高的价格，内幕维权群秒变共识群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但随着其他台子也在玩类似的游戏，这种炒作方法很快失效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为了控制交易量，操纵藏品价格，我们决定自己开二级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当时正值九月，数藏行业已经持续低迷了四个月，大会时间接近，不知道国家会对数藏行业出台何种政策。我们决定模仿十八数藏，采用一元鼠拉新的方式，发售生肖系列藏品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一元起购，玩家试错成本低，溢价空间可观。更重要的是，让玩家们看到了数藏平台做老鼠仓的趋势。一元鼠藏品，让不少原本死气沉沉的平台爆发了第二春。我们上线该活动的标题，也是用“以涨服人，全线红盘。”该活动一经推出，立马受到了玩家们的追捧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圈内几个数藏资本闻风而至，希望与我们合作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数藏不同于股票、基金尚有规律可循，更多的就是资讯差，这也给了数藏资本可操纵的空间。他们一方链接用户，为用户提前带来资讯，一方链接平台，通过为平台拉新收费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藏品发售初期，他们会配合平台拉高价格，之后与平台商定时间离场。找到我们的秦水资本声称手下有8万用户，拥有资本数千万元。谈妥合作后，我们向该平台的负责人秦长乐给到的名单空投了500份的白名单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数藏资本的好处是新用户多，能在短期内抬高藏品价值，负面是大多数用户都是投机者，鲜少会长期持有藏品，如果他们大规模抛售，可能会引发价格崩盘。但是数藏资本中也有实力雄厚的大户，如果能留住这些大户，平台起飞更近一步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图源qq，玩家乐于资本进场抬高价格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实际操作过程中，我们发现秦水资本的坑远不止薅羊毛这么简单。
            9月13日，我们的运营人员开始在各个线报群中广散消息。由于是零门槛的公售，很快，新用户群达到了近千人。但发售时的火爆依然超过了我们的想象，普通用户根本抢不到，搭载着科技的真实用户侥幸抢到了一些，3000份的藏品几乎全被科技撸走。与此同时，公司服务器被科技攻破，平台几度崩溃，技术同学加班加点完成的防火墙搭建也没能抵抗住攻击。但这并没有让我们灰心，反而认为这是平台即将起飞的证明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我们信任的秦水资本直接将500份白名单空投到了自己人的账户中，打算以此坐庄，高卖低收。拉新没多少，反而增大平台藏品下跌的风险。因为和秦水资本的交易属于违规行为，申冤无门。也不能公开讨伐秦水资本，否则玩家会怀疑我们经营能力，平台受到负面影响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如果对全部的科技党采取封号处理，藏品价格很难上涨，违背了做这次活动的初心。我们决定趁热打铁，紧接着发行了牛、虎、兔、龙多款藏品，拉新效果显著，平台在两周的时间内新增用户三十万，超过了前三个月的用户总和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因为生肖线的藏品定价从1到9元不等，为平台带来的收益极为有限。为了提高我们原有主线的藏品价格，让新用户和科技投入更多的真金白银成为平台的格局用户，我们决定放手一搏，让拥有生肖线藏品的玩家，有优先购的权利抢购主线藏品。但我们低估了想吃猪脚饭的用户人数和长期打野的白嫖党，他们抢到藏品后为了避免接盘，直接在二级市场抛售。眼看价格下跌，数藏资本的玩家也要抛售，我们以内幕的形式安抚他们不要着急，过几天我们便会有新的拉盘动作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与此同时，我们让低于市场价抛售的藏品处于锁单状态。趁着这个机会，我们开始大量抛售手中藏品，回血了近百万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眼见他楼塌了
            生肖线的更大问题，在于整个平台的数藏价值体系被打乱，主线藏品原有的优先购赋能被舍弃，老用户们自觉被平台背刺，也开始抛售藏品。眼见锁单无法挽救颓势，我们选择了暂时关闭部分藏品的寄售功能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没想到，这引起了用户们更大的恐慌。一些玩家直接将我们举报到工商局，公司法人时不时的被请去喝茶。考虑到我们几位股东不做数藏也能有更好的发展，风险大于收益，我们决定开放寄售，关闭二级，补办公司执照，探索数藏赋能实体发展的道路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我们在十月份相继联系了景区准备送门票，与艺术家合作赠送玩家画作、与村庄合作赠送土地收益权，但困境在于如果赋能价值高于数藏我们亏，如果赋能价值低于数藏用户亏，除非新用户接盘，否则终是死局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多番尝试未能阻止藏品大跌，没有实体价值支撑的藏品，一旦用户进入抛售情绪，价格会冲着归零狂奔，护盘也不一定能挽救颓势，我们选择了隐身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真金白银的投入，却收获了价格腰斩，用户们每日在群里宣泄情绪，骂平台不作为、骂运营摆烂。
            “挣钱的时候什么都好说，亏钱就急到跺脚。从来没见过这么投机的人，只能赚不能亏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“高兴了就平台牛逼，心态崩了时只剩下谩骂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我同事一个毕业了5年的男生，差点被用户骂哭。
            10月底的一个晚上，我们公司的所有人齐聚在会议室里，讨论平台的去留问题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继续做下去，除非下血本拉盘，扩大藏品泡沫，再次红盘才能吸引新用户。但泡沫崩塌是早晚的事情，已经被市场教育多次的玩家们已经很少愿意再高价长期持有藏品，接盘者更是寥寥无几。如果继续做老鼠仓，玩家也可以通过联盟链上反查的办法跟踪哈希值，一旦用户举报，法人又会有被请喝茶的风险。没有老鼠仓挣不了二级市场的钱，平台早晚是亏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如果直接宣告破产倒闭，用户可以以金融欺诈的罪名直接起诉我们。权衡之下，我们决定遣散不必要的人员，维持服务器的正常运营，藏品下跌也好，上涨也罢，任它自生自灭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用户们也嗅到了平台暂停活动的信息，每日在群里吵嚷着要退款、举报，一些同事甚至被人肉，被网络暴力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离职那天我带走了自己留在公司的行军床，它见证了我无数个通宵加班的奋斗过往。刚刚冬日的北京深夜已有了寒意，五道口的马路上灯红酒绿，走出公司后遥看不远处的Web3咖啡厅依旧人头攒动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回望这一年里在数藏行业的起起伏伏，感觉像是一场华美的梦。
            “你们平台给退一下首发吧，退完我就不维权了。否则你们公司会一直被举报，最后还得退首发。”微信里一位号称要给我们做一辈子志愿者的玩家发来消息，虽然这笔钱只有小小的数十元。
            “首发退不了，可以开发票，我们是正规台子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回完后，我将对方拉进了黑名单。